当著名导演艾伦·伍迪回忆过去时说到“Most relationships have some degree of pain”，他并不是指人际关系会让你受到身体上的伤害（例如朋友不小心把你撞倒后扭伤了胳膊）而是指一种心理上的疼痛。

不同于受到外伤时导致的生理性疼痛，心理性疼痛，又称社会疼痛，是一种在心理层面、非物质引起的不愉快的感觉（Eisenberger & Lieberman, 2005）。例如，当你回忆起一些负面的事件——亲人的离世、与亲密对象分手、受到来自他人的歧视——你可能会体验到一定的疼痛感受。

心理学家Guy Winch博士指出，生理性疼痛通常不会留下回声，而心理性疼痛会留下许多提醒、联想和触发因素，当我们再次遇到它们时会重新激起我们的疼痛。结合过去的生活经验我们也不难发现，即使自认为提及也再无涟漪、相见也心生坦然时，但看到前任的照片、回忆起被拒绝的场景，也还是会“胸口像被打了一拳”一样。那么，我们到底为什么会在失去、被拒绝或被歧视时感受到疼痛呢？

什么是疼痛？

如果手指被针扎到，你的反应多半是：缩手，喊一声“痛啊！”

那么疼痛的感觉是怎样在身体内传递的？

在人类皮肤、肌肉、关节等处有很多痛觉的外周伤害感受器，当机体受到一些物理、化学或炎症刺激后产生会产生疼痛信号。这些信号通过传入神经向上传输至脊髓背角，在这里进行初步的信息整合。

整合后的信号一方面作用于腹角运动细胞，引起局部的防御性反应；另一方面则通过脊髓-丘脑束、脊髓-脑干束，将疼痛信号向上传递到丘脑等部位。信号会被进一步整合，整合的信息会被投射到大脑高级皮层，如初级、次级感觉皮层、背侧前扣带皮层（dACC）、背外侧前额叶皮层 (DLPFC)，以及前脑岛（AI）和其他与疼痛相关的大脑区域，于是就产生了疼痛的感觉以及与之相伴随的情绪反应。疼痛的传导和感知会受到注意力、情绪和其他认知因素的影响，这意味着心理因素会影响疼痛感受（Zhang et al., 2019）。

痛觉的传递机制（Zhang et al., 2019）

生理疼痛和社会疼痛的神经回路重叠

尽管从表面上来看，被针扎到和被分手后再看到前任的照片时会引起不同类型的疼痛，但研究表明，身体疼痛和社会疼痛的体验之间存在大量神经回路重叠。

一项发表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的研究发现，当人们看到前任照片时，在我们大脑中某些区域发生的变化，和我们对急性疼痛的反应似乎是相似的(Kross et al., 2011)。在这项研究里，研究人员招募了 40 名在过去六个月内有过分手经历的人，这些参与者表示分手经历给他们带来了强烈的被拒绝感。每个参与者在研究中完成了两项任务：一项与心理性疼痛有关，另一项与生理性疼痛有关。在心理性疼痛的任务中，参与者要么注视他们前任的照片并思考他们对分手的感受，要么注视他们朋友的照片并回忆友谊中的积极经历。而在生理性疼痛任务中，参与者左前臂上被放置了一个传递热刺激的探头来诱发身体疼痛。同时，研究人员使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 (fMRI)来记录所有参与者在进行任务时的大脑活动。

结果发现，当参与者注视前任照片时，这种社会疼痛感受会激活大脑中与生理疼痛有关的区域。具体来说，社会疼痛和生理疼痛同时激活了两个与情绪有关的脑区——背侧前扣带回和前岛叶；和两个与情绪无关的脑区——次级躯体感觉皮层和背侧后岛叶。该结果让研究人员更加了解到社会疼痛是一种与生理疼痛有许多相同机制的内在感受，这样社会疼痛可能代表一种与生理疼痛相似的独特情感体验。就你大脑而言，一颗受伤的心和一只被烫伤的手臂可能没有太大的区别。

社会疼痛和生理疼痛之间的神经重叠(Kross et al., 2011)自从达尔文的开创性著作《人与动物的情绪表达》出版以来，心理学家们把情绪视为进化的适应性手段，为生存和繁殖提供了优势（Cosmides & Tooby, 2000）。从进化的角度来说，我们从被拒绝的经历中感受到疼痛或许是帮助人类生存的一部分（Leary, 2015）。例如，当我们不小心触碰到一个滚烫的开水壶时，感到疼痛我们会本能地缩手。这样，疼痛作为一个信号会帮助我们避免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而在几十万年前，当远古人类以小型游牧部落为生时，他们的生存需要一种更加紧密联系的社会网络，被部落拒绝或排斥将减少个体的生存几率。因此，那些对拒绝更敏感，并且更有可能在被排斥前做出相应行为改变的个体，将有更大的生存繁殖的可能性。最终，DNA跨越数十万年的时间为这些和疼痛有关的情绪和感观赋予了独特的名字：社会疼痛。因此，几千年后的今天，我们作为那些远古人类的后代，展示出来独特的生理疼痛和社会疼痛重叠的神经特征。

社会疼痛与躯体疼痛的纵横交错

更加有趣的是，社会疼痛会影响对生理疼痛的感知（Zhang et al., 2019）。最近，一项研究招募了33名健康女性参与者，并使用任务态功能磁共振成像，探寻了当女性观看性别歧视性图片后经历热痛时大脑的活动变化，直接观察到社会疼痛（即性别歧视）是如何直接影响大脑对生理疼痛的反应(Zhang et al., 2021)。

研究结果发现，相对于中性图片，参与者在社会疼痛状态下（观看性别歧视图片）对生理疼痛的评分更高。脑影像的结果显示，dACC作为关键节点直接参与了性别歧视影响生理疼痛感知的过程，并且这个过程与颞极皮层的活动有关。该研究为当个体观看他人被歧视的经历时也会增加自身的生理疼痛体验提供了证据。

dACC在社会疼痛中具有重要作用

同样的，改变生理疼痛的水平对社会疼痛也有类似的影响。过去的研究发现，外周和中枢神经系统的炎症反应在病理性疼痛状态的发展和持续中起到关键作用（Watkins et al.,2003）。炎症活动不仅会增加疼痛的敏感性，还可以增加个体对社会疼痛的评分（Eisenberger et al., 2010）。同时，在此过程中，社会疼痛的关键脑区dACC和AI也表现出活动增加（Eisenberger et al., 2009）。而对乙酰氨基酚为临床中常用的镇痛药物，是一种通过中枢（而不是外周）神经机制起作用的物理疼痛抑制剂。一项研究证明，使用对乙酰氨基酚药物可以显著降低社会疼痛评分，以及经历社会疼痛事件时的dACC和AI活动(DeWall et al., 2010)。

所以，如果生理疼痛和社会疼痛具有相似的神经特征，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服用对乙酰氨基酚类药物来缓解心痛呢？实际上，在某些镇痛药物已被证实存在如呼吸抑制、成瘾、效果减退等各种副作用（Stein, 2018）的背景下，这项研究并不是为了推广应用药物作为生理或社会疼痛的镇痛手段，而是再次强调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选择使用相似的神经特征来感知生理疼痛和社会疼痛。尽管阿片类药物在急性（例如围手术期）和癌症疼痛中的临床应用是无可争议的，但越来越多的研究人员否定了它们在慢性疼痛或社会疼痛治疗中的实用价值。

为什么要研究社会疼痛？

诗人陈年喜曾写道“病痛可以让人像摘下身上某个器官一样摘下尊严”。在生活中，我们难以躲避痛苦，但不等于纵容其发展是必要的。大多数人都知道忽视身体上的疼痛是非常危险的，但社会疼痛同样不容忽视。人们可能会本能地认为前者更重要。毕竟，身体疼痛很容易被发现，并且可以根据不同的病因或部位对症用药。然而，当你观看一些黑帮电影时，会经常发现黑帮总是威胁去伤害他们敌人的亲人，而不是他们敌人本人，这正是因为他们认识到在某些情况下社会痛苦比生理痛苦更加糟糕。

实际上，社会疼痛的经历比生理疼痛的经历更能长久的影响人们的心理健康和认知功能（Chen et al., 2011）。你可能不会记得自己在十年前的某次意外中扭伤胳膊的感觉，但从小受到欺凌的孩子长大后可能会成为内向并且缺乏自信的人；从小生活在恐惧中的孩子可能会发展为慢性焦虑。过去和现在的社会疼痛经历，都会悄悄地进入我们的潜意识并在那里定居，进而在遇到类似场景时引起疼痛感受。更糟糕的是，社会疼痛会影响我们对生理疼痛的感知发生变化。就像刚刚经历分手后剧烈的头痛使人夜不能寐。那么情绪上的痛苦究竟是如何影响我们的行为的呢？我们是否能在此过程中学到什么用于未来的临床镇痛？这是未来研究人员们需要回答的问题。

痛的领悟

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疼痛贯穿了我们生命的始末。从我们呱呱坠地“折磨”母亲后，疼痛就再也不肯放过我们，它时不时在我们的身体里钻出来提醒它的存在，直到我们死去。我们有过头痛得山崩地裂、青筋暴起；牙疼得面色惨白、面容扭曲；手臂受伤时痛得撕心裂肺、嘴唇哆嗦……更别提那些被分手时刻，彻夜难眠，像被无数把利剑贯穿身体，受到像凌迟一样的酷刑，却倒在没有血泊的痛苦中。

假如未来的某一天，有人给你一颗“药丸”，并告诉你吞下它之后你就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来交换它？

参考文献

Zhang, M., Zhang, Y., & Kong, Y. (2019). Interaction between social pain and physical pain. Brain Science Advances, 5(4), 265-273.

Zhang, M., Zhang, Y., Mu, Y., Wei, Z., & Kong, Y. (2021). Gender discrimination facilitates fMRI responses and connectivity to thermal pain. NeuroImage, 244, 118644.

Kross, E., Berman, M. G., Mischel, W., Smith, E. E., & Wager, T. D. (2011). Social rejection shares somatosensory representations with physical pain.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08(15), 6270-6275.

Cosmides, L., & Tooby, J. (2000). Evolutionary psychology and the emotions. Handbook of emotions, 2(2), 91-115.

Master, S. L., Eisenberger, N. I., Taylor, S. E., Naliboff, B. D., Shirinyan, D., & Lieberman, M. D. (2009). A picture's worth: Partner photographs reduce experimentally induced pain. Psychological science, 20(11), 1316-1318.

Watkins, L. R., Milligan, E. D., & Maier, S. F. (2003). Glial proinflammatory cytokines mediate exaggerated pain states: implications for clinical pain. Advances in experimental medicine and biology, 521, 1-21.

Eisenberger, N. I., Inagaki, T. K., Mashal, N. M., & Irwin, M. R. (2010). Inflammation and social experience: an inflammatory challenge induces feelings of social disconnection in addition to depressed mood. Brain, behavior, and immunity, 24(4), 558-563.

Eisenberger, N. I., Inagaki, T. K., Rameson, L. T., Mashal, N. M., & Irwin, M. R. (2009). An fMRI study of cytokine-induced depressed mood and social pain: the role of sex differences. Neuroimage, 47(3), 881-890.

Eisenberger NI, Lieberman MD. Why it hurts to be left out: The neurocognitive overlap between physical and social pain. In The social outcast: Ostracism, social exclusion, rejection, and bullying. Williams KD, Forgas JP, von Hippel W, Eds. New York: Psychology Press, 2005.

DeWall, C. N., MacDonald, G., Webster, G. D., Masten, C. L., Baumeister, R. F., Powell, C., ... & Eisenberger, N. I. (2010). Acetaminophen reduces social pain: Behavioral and neural evidence. Psychological science, 21(7), 93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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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 Z. H. A. N. S. H. E. N. G., Williams, K. D., MacDonald, G., & Jensen-Campbell, L. A. (2011). Social pain is easily relived and prelived, but physical pain is not. Social pain: Neuropsychological and health implications of loss and exclusion, 161-177.

Leary M. R. (2015). Emotional responses to interpersonal rejection. Dialogues in clinical neuroscience, 17(4), 435–441. https://doi.org/10.31887/DCNS.2015.17.4/mle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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